假如一座博物馆里出现了多件高仿
在国内,南亚和东南亚的造像、古建筑方面的研究,是冷门中的冷门。当我们这些爱好者,突然发现了还有别的人喜欢这东西,会特别高兴,互相引为知己。我相信,任何一个待在冷门圈子里的朋友都有这样的经历。
所以,当我突然听说深圳出了个私人博物馆,专门收藏南亚和东南亚的造像,你们可以想象,我那时有多高兴。
这座博物馆,名叫深圳市梵亚艺术博物馆,号称“藏有500余件(套)来自印度、巴基斯坦、阿富汗、柬埔寨等国的古代佛教雕刻艺术精品,填补了中国以国外佛像艺术的专题类博物馆的空白。”
这样的博物馆,我当然不能错过。然而,当我去了之后,发现这座博物馆内有不少错漏。这种错漏,倒也不是赫赫有名的冀宝斋那样的瞎搞,但足够贻笑了。在这篇文章里,我尽量不带感情的介绍几件藏品的来龙去脉,让大家感受一下这座博物馆的成色。
梵亚的门口,展示的是这样一尊造像。这座造像大腿粗壮,生有八臂,上身布满无数小佛像,头顶有一尊小化佛。造像表情肃穆,带有若有若无的微笑。很明显,这是一尊来自柬埔寨的造像。
那么,这件造像雕刻的是谁呢?
只见造像面前有一尊石牛。石牛的石质明显和造像不相同,不是一套。石牛的标牌上写着它的名字:南迪。南迪,是印度教大神湿婆的坐骑。在它上方,是这尊四臂神的标牌,赫然写着:大自在天,这是湿婆的称号。所以,这尊神像是湿婆了?这怎么可能是湿婆。且不谈湿婆有啥图像上的特征,他怎么可能身上出现这么多佛像?
这是谁呢?稍有佛教造像常识的朋友,都能识别出这是一尊观音像,观音最重要的一个特征,就是头顶上的化佛。具体到这件造像上,这是一尊世间自在(Lokesvara),在古代的中南半岛,观音多以此名被供奉。
这尊世间自在——或者说它仿照的对象——非常不简单。咦,我为啥说它是仿造的呢?因为我知道它仿照的是哪一尊。
这张图里的造像,就是梵亚入口那尊世间自在的原型。尽管它们的面容很不一样,体型也有些不同,但你们可以仔细看看它身上的小佛像的排布、下身的衣摆,乃至膝盖上那两道凹陷的纹路,是不是一样的。稍稍有一点区别,也完全是梵亚那一尊造像的制造技术没那么好导致的。
这尊世间自在由法国吉美博物馆收藏。吉美是欧洲收藏、展示亚洲文物最多、最专业的博物馆之一,尤其专精南亚和东南亚的古物。这件世间自在,非常不简单。
不简单在哪儿呢?首先得说说柬埔寨的信仰。在古代,无论是扶南时期、真腊时期、吴哥时期,柬埔寨信仰的主流都是印度教。直到公元12世纪末,吴哥帝国出了一个千古一帝——阇耶跋摩七世——事情发生了变化,这位君主是信大乘佛教的,这导致了整个帝国和整个民族的信仰转向。这种转向体现在造像上,就是此前在柬埔寨极罕见的高规格佛像的出现。
阇耶跋摩七世为啥能称得上是柬埔寨的千古一帝呢?在柬埔寨的东边,现代越南的中南部,有一个信奉印度教的古国,叫占婆。12世纪,占婆人攻破了吴哥城,征服了柬埔寨。在整个国家、民族危急存亡之秋,曾经和王位毫无关系的阇耶跋摩七世站了出来,带领柬埔寨人赶走了异族侵略者,成功复国。
这还没完。复国的柬埔寨,在阇耶跋摩七世的带领下国力逐渐增强,变得比以前更强,于是逆推了占婆,彻底征服了这个敌人。很有意思的是,阇耶跋摩七世的对手占婆王婆克朗加莱,也堪称占婆的千古一帝。这两人的争斗,可以讲是东南亚的瑜亮之争,我曾经写过一篇:这里不只有吴哥的微笑,还有东南亚的瑜亮之争。
在征服占婆之后的1191年,阇耶跋摩七世造了23尊世间自在的石像,传授于帝国四方供奉,一来为了推广大乘佛教的信仰,压制原有的印度教;二来,这些世间自在的脸,全都是阇耶跋摩七世的脸,这样的造像,也是加强君主权威。这23件造像,被称为“胜利佛大怙主(Jayabuddha Mahanatha)”。胜利这个词在梵语里为“Jaya”,就是阇耶跋摩七世的那个“阇耶”。
吉美博物馆的那一尊世间自在,应该就是23尊胜利佛大怙主之一。所以,我们看到它的脸,其实就相当于看到了阇耶跋摩七世这位千古一帝的脸。
好玩的是,历代柬埔寨人应该都很看重这些胜利佛大怙主,也不抵触仿造。因此,留下了很多古今仿品,石头的青铜的都有。梵亚恰好有一尊模仿胜利佛大怙主的青铜造像。至于是啥时候造的像,就不知道咯。
当然,这尊造像的标牌也写的是大自在天。
就门口这一尊造像,就能看出来梵亚的两大问题:1 造像古不古,文物真不真,看的时候需要多想想;2 布展者并不很懂造像,并不能很好识别造像的身份。
我们再来看一尊梵亚的造像。这尊造像有真人一半高,背后有一个倒U形的框,头戴王冠,身有八臂,手持各种法器。
这也不是件真东西。为啥我这么确定呢?因为原件我见过。
它的原件,就是上图中这尊造像啦。这尊大像收藏于柬埔寨国家博物馆,是柬埔寨国博的镇馆之宝之一。它厉害在哪儿?
首先,它很老。这尊造像,是柬埔寨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老的造像之一,建造于公元6世纪。抛开这个数据,我就问大家一个问题,你能看出这件造像是谁吗?这是一尊印度教大神毗湿奴,但它的特征很奇怪。造像的头顶上,戴着一顶王冠,这是刹帝利身份的标志,可对应毗湿奴神中君王的身份;但它手持经书、净瓶、祭火、黑羚羊皮,这又是婆罗门身份的标志,和毗湿奴惯常手持的法螺、神轮不一样,只有杵(就是棍棒或锤子)这件武器是对应的。为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?很可能就是因为老,后期固定的毗湿奴造像仪轨还没有出现,才有这样的特征。
其次,它很大。这尊造像身高3.4米,是柬埔寨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大的一件毗湿奴造像。大型圆雕有个永恒的技术问题:受力。尤其是两腿直立的人像、神像,更是不好找平衡。所以,柬埔寨早期的造像尤其是大型造像有个特点:为了让人站得稳,因此在背后会有一个倒U形的框,或是让造像手持两把杵着地的棍状物,强行多造几个支点,这样就稳了。饶是如此,造一尊高达3.4米的造像还是很难。
最后,它很美。关于美,别的不说,我就想请大家尤其注意一下这尊造像小腿的线条,是多么强健流畅啊!可惜,梵亚的仿品在腿部的刻画上,差了一大截。
我特别喜欢柬埔寨国博这尊毗湿奴。它其实是一套三件,旁边还有两尊罗摩的造像相随。我之前写过一篇:真想不到,我又对一尊石像动了心。
梵亚有尊马首造像,刻画的是毗湿奴第十化身白马迦尔吉的马首相。还是在法国的吉美博物馆,也有一尊马首相造像。这可是何其相似啊。
当然,只说相似,可能会有人问:那为啥不是吉美这尊抄梵亚的呢?我们暂且抛开吉美在这个领域内的可信度和专业实力,只看造像,请大家注意一个细节:
柬埔寨的传统下装,名叫“Sompot”,和印度的纱笼是亲戚。它本质上是一块大布,在腰间围起来,最后在前方裆部束出来一个花儿,既是固定用的结,也是装饰。作为衣物,这种装饰性的花儿肯定有一时之时尚,花儿的样子,是柬埔寨造像断代最重要的特征。
这两件马首相裆部的花儿,都往上鼓出来一个小褶,小褶的右侧有一个绕在腰带上的束带结构,这种结构在吴哥诸个时期的造像上非常常见。吉美的那一件,交代了束带在腰带上缠绕的物理结构。梵亚的这件,把缠绕的部分给雕漏了,束带的小角直接从腰带下方突兀的冒了出来。这实际上是对古代服饰缺乏认知,漏了细节。所以,这一件肯定不是古人雕刻的。
这几件造像,可谓汇集了梵亚的柬埔寨大型造像的特点:真假得打个问号,但是,就算不是古物,它们也不是瞎造,是有来源的。所以,梵亚完全不是冀宝斋。
除了柬埔寨造像,梵亚艺术博物馆还有两个版块:犍陀罗造像和波罗造像。这两种风格,来自于南亚,都对世界佛教艺术史有非常大的影响。专门收藏这两个风格,梵亚的老板还是有眼光的。
然而,然而……
如果这篇文章有点反响,那我再写一篇讲一讲。